一向好表现的我,不等那小伙子问就告诉了他:“这是由于琴面与琴身胶得太好了造成的。所谓“太好了”,就是说那胶琴的用了太厉害的胶水。所以当空气干燥,琴的面板缩小时,面板因与琴身被胶得太死而无法脱胶,所以只能从面板中间开裂。(就是说,提琴脱胶,未必是件坏事。) 

小伙子一听,都没有谢谢我,气冲冲的就离开了。 

但第二天,那小伙子又来了。说:“无论出多少钱,都请你把它修好。” 

我又仔细看了看琴。如果当时我不多那么点事情,只估个价,把琴留下修,本来就没有这个故事了。可我偏偏要在顾客面前显示自己是多么地为顾客作想,是个多么有良心的商人。我告诉他:“其实这把琴,并没有那个价值,因为它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德国大生产的琴。与其花那么多钱修理,还不如另外买一把。” 

没想到他听了暴跳起来,硬要说他那是把珍贵的法国名琴。那岂不是对本专家在专业上的侮辱。这,是决不能让步的。于是,我告诉他,如果他一定要坚持他的看法,我们可以一起去英国或者法国找权威鉴定师鉴定,如果他对,我出所有的费用;相反,如果我赢,他要出所有的费用加我的工资。 

叫劲叫到如此地步,他终于开始相信我说的话。于是更加气愤地离开了我的工作室。正当我觉得这年轻人有点脑子坏掉了的时候。我的朋友波先生来电话了:“你刚才跟我儿子讲了些什么?他一句话不跟我讲,搬出去了。” 

我一听,知道坏事情了。问他是怎么回事情。他告诉我,说从小他太太,也就是那小伙子的妈妈也很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父业学提琴。而这个儿子偏偏对提琴毫无兴趣。在小伙子10岁左右时,波太太病逝了。波先生将他太太留下来的一把提琴交给儿子,告诉他“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,很珍贵的法国名琴。为了买这把琴,你妈妈付出了一生的积累。如果你不好好拉琴,就对不起你的妈妈。” 

在这种压力下,小伙子开始练琴。慢慢,琴技有所进步。但是,琴开胶了好几次。一来那小城市没有专业的修理师,再一方面,波先生也舍不得花太多钱把琴送到大城市去修,便自己动手修理了。当然波先生没有修琴用的动物胶,而是用的化学胶水。修理好后,琴的确不再脱胶了,但不知道为什么,却从面板中间一条条开裂了。而这个时候的小伙子,已经养成了拉琴的习惯。没有琴,很是烦恼。 

而就在这个时候,波先生认识了我。把我介绍给了他的乐团。在我为乐团修了一些琴,挣了不少钱后,他叫儿子来找我,大概是想让我白帮他修修。也许是因此,他自己不好意思出面,而叫儿子单独来了。而这位儿子,见到我也不作自我介绍。所以,麻烦发生了。 

头一次,小伙子得知是他的父亲把琴“修”坏了,还只是气愤。回去以后,父亲一听,知道没有办法了,只好说:“随便多少钱,我都出,请丹尼先生把琴修好。”波先生本来想等修好了后再找机会跟我讨讨价钱,没想到“法国名琴”的事情又穿梆了。 

对于小伙子来说,如果说父亲把琴修坏了,还只是个技术问题的话,那欺骗他把一把普通的德国工厂琴说成是法国名琴,那就是道德问题了。他觉得这么多年被父亲骗了,更让他不能饶恕父亲的是,父亲居然借用死去母亲的名义。那,简直是亵渎! 

于是,他决定离开父亲,离开家,永世也不回来。 

当我与波先生见面时,我们都是无言的。因为,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了。两个人都在自责,但都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事态。最后,波先生对我说:“如果我儿子来找你,就麻烦你撒个谎,就说那是把法国名琴。” 

不过,几天后,小伙子真的来找我来了。还是那句话:“随便这是把什么琴,也不管要花多少钱,都请帮我修好。因为,这毕竟是妈妈留给我的东西。” 

当我装模作样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看过后,试着告诉他:“我觉得自己上次可能是看错了,这真的很像是一把法国……”没等我话讲完,小伙子说:“我父亲来过了?是吧!没用,别努力了。” 

我知道,再说多了,只会适得其反。 当小伙子拿到琴时,当然特别高兴。令他更加高兴的是,我告诉他不用付费,因为他的父亲,我的朋友波先生答应付费。小伙子满意地笑了笑。这一次,他相信了我的谎言。当我试着问什么时候回去看他父亲的时候,他的脸又阴沉下来,很坚决地说:“下辈子吧。” 

那以后,我再也不去瑞典H城工作了。与波先生也再也没有联系了。 

快20年过去了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在MSN上遇到了一位来自瑞典H城的朋友。谈起波先生,她告诉我:“你那年走了后不久,波先生就离开乐团退休了。可能是一个人生活孤独,自己办了个私人提琴学校。去年波先生突然身体不好,他儿子带着法国妻子从法国回来,接替了父亲的工作。现在波先生带孙子,学校由他儿子和儿媳妇经营。对了,波先生的儿媳妇是弹钢琴的,长得高高的,像法国电影里那个……”朋友继续讲着波先生的故事,而我却在想着我自己的事情。 

我那修理费呢? 


成丹 

于丹尼欧洲提琴上海研究室 


我小心把琴打开,经过两个星期的精心修复,小提琴修好了。